这般结伴而行,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二人终于穿过浩如汪洋的雪地林海。云菓捡了些相对干燥的柴火,挑了一处正好足够两人施展的背风凹地,将干柴架成中空形状,又从怀里取出一截火折子,用力一吹,不多时便生起一堆篝火。

橙红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周围几丈方圆的黑暗,云菓松了一口气,笑道:“好,这便是我们今晚歇息的地方啦!”南宫明灭盘腿坐下,奇道:“这野外休息有甚么学问?我瞧方才树林里还不错?难道不能在树上睡觉么?”

云菓摇头,“这里海拔太高,周边空旷寂寥,若是在树上睡觉,说不得梦里便被落雷劈中,我这凡胎肉体如何受得了?”他吐了吐舌头,“我们这里处在背风一面,地势相对较高,夜行野兽闻不到我们的气味,是极好的休息之所。师兄大可安心入眠,我会小心戒备的。”

南宫明灭不断点头,边听边学,正色道:“既然需要有人时刻警醒守夜,不如就交给我好了,修道中人一夜不眠算不得什么大事。”云菓见他言语诚恳,毫无虚与委蛇之色,知道他想出几分力,但更深雪重,也是为他着想,灿然笑道:“那倒不必,我这几年在外漂泊惯了,假寐是再常有不过的事情,并不需要保持清醒。一边睡一边提防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出我的耳朵。再者晚上需要添柴,否则这篝火烧到一半可就熄啦!等我们明天醒过来,冻了一晚上,只怕站也站不住。这些事情繁琐得紧,还是交给小弟吧!”

南宫明灭见他将大小事情都揽了去,心下感动,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去寻些食物吧。”云菓叹一口气,神色懊恼,撇嘴道:“若不是那林子太大,我非得扛它两头白毛畜生烤来吃!狼肉的味道可是极好的。”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爬出坑地转身笑道:“也罢,我去逮几只雪兔,待会儿叫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嘿嘿一声,拇指擦过鼻尖,几步便走远了。南宫明灭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微微点头,体内灵力一动,身体随着周身几柄流光气剑破空而去,眨眼便没了踪迹。这般过了半盏茶功夫,却见他肩上扛了一匹雪狼尸体,自天而下落在雪坑边,喃喃道:“也算略尽绵薄,不然今晚可睡不着啦!”

晚间放晴的雪山里,空气虽然比平原上稀薄,却胜在纯净清新。南宫明灭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漫天星穹。银河挂在天上,亿万星辰交相辉映,偶尔陨星划过,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在瞳孔里反射出一丝光华。天之大,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又是终点,便如同遥远的南海扶摇山上那片天空,其实与现在头顶的,也是一样的东西吧?这般想着,他体内灵力陡然间翻滚冲撞,连周身都隐隐有八种颜色悄悄萦绕。仔细看去,从天空里,大地下,从自然的造化中,点点灵力强行钻入他体内,而他却只是盯着夜空怔怔出神,浑然不觉。灵力融合,汇聚,从小溪变成小河,又从小河化为江水,散发着八色光芒的灵力流冲刷洗练周天经络,只盏茶功夫,硬生生让原来的脉络粗壮了小半之多。又过了片刻,八色光芒消散,南宫明灭嘴角微微翘起一抹弧度,双眼神采飞扬,更甚过往。

他坐在雪地里,手掌在胸前握成拳头,自言自语,“师傅,总有一天我会把凶手查得水落石出,为你报仇。”他表情坚毅,语气决绝,任谁都听得出来下了莫大决心。正说着,不远处传来脚步踏进雪地的声音,南宫明灭循声望去,只见云菓冲他挥手,左右两边各抓了一只兔子,样子颇为高兴。待云菓走近一看,发现躺在地上的雪狼尸体,既惊讶万分,又感慨修仙问道之人神通广大。若不是与他同行,只怕身边的扶摇山才俊早已追云赶月、到了三清上玄院了。不过他也不自卑,与南宫明灭一同将手边食材处理好,又用雪水洗干净,串上长木枝,放在篝火上烤起来。

南宫明灭只略通厨艺,相比起来云菓却熟练的多。只见他不断翻滚肉串,让每一寸骨肉都受热均匀。晶莹的油脂从烤肉表面冒出来,滴在火堆中,不时发出“噼啪”、“滋啦”的声响,火舌上下摆动,将两人的脸照得立体分明。几处远方的鸟鸣在夜空雪谷山间来回荡漾,肉香渐渐弥漫开来,带着野物的醇美气息,构成一副大雪山里万千寂寥一点红的点睛画卷。

待几串野味被烤得外焦里嫩,叫人食指大动的时候,南宫明灭终于等到了身边少年一声“好啦,可以吃了,师兄来尝尝罢!”当下也不客气,接过树枝便撕下一条兔腿吃将起来。

那野生雪兔肉结实弹韧,入口极富冲击,赤褐色焦酥的外皮与入口即化的油脂夹着弹牙的兔肉直如在舌头上摆了一桌满汉全席。他万万没想到任何佐料都没有加的烤兔子竟有如此美味,虽然刚出炉滚烫非常,却依然没有在他手中撑过半盏茶功夫。一整只兔子下肚,他哈哈大笑,一边吮吸手指,一边感叹道:“真有你的啊,能将一只小小野兔做出如此丰富的味道,只怕那些江湖有名的酒店大厨也难望项背。”他看了一眼少年手里正在炙烤的美味,吞了一口口水,问道:“云师弟从哪里学来的高超手艺?师兄心里可是羡慕得紧,以后谁嫁给你,肯定是有口福啦。”

云菓呵呵一笑,脸色却忽然变得有些黯淡,慢慢道:“若是有些野果磨成的调味粉末,想必味道能更上一层楼。”

他抬头看了看四野雪山,半晌,似乎自言自语,又像在慢慢倾诉,“我是被师傅捡到的,她带我回上玄院,把我养大,不过我却不争气。”他自嘲两下,看着自己的手,“这副身体对灵力的感应非常差,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愿意收我入门。”

“师兄也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修仙的料,有的人却只能庸庸碌碌一辈子。师傅说我对灵力的感应几乎为零,想要修仙,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他叹了一口气,火光里脸色晦明变化,“不过师傅抚养我,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所以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就开始学怎么做好吃的,每次听到师傅说好吃,我都特别开心,只觉得人生总算还有那么些意义,不知不觉手艺就比常人强那么一些啦。”

南宫明灭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一个年幼孩童,在那样一个陌生并且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环境里,究竟要吃多少苦头?

“很多孩子五六岁就进入宗派开始修行啦,而我什么都不会,只能每天变着法儿给师傅师兄做好吃的。那些同龄的孩子哪个不是家中天骄,为了进到三清上玄院修行,肯定费了很多功夫吧。我一个比普通孩子还要普通的弃儿,没爹管没娘教,根本就是他们眼里的异类,只是运气好而已,才能在上玄院死皮赖脸待着。所以每次碰到他们,少不了被讥笑嘲讽,有时候甚至拳打脚踢,那时候心里委屈难过,若不是听风院,只怕早就养成孤僻愤世的性格吧。不过过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那个年纪的孩子能有多坏的心思呢?只是将心中对我这种“异类”、“废物”的厌恶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罢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狼肉换了个面继续烤,抬头看天。突然他眼中晦暗仿佛遇见克星,顷刻间退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温柔。

“五岁半那年第一次遇见百里。师兄还不知道,百里是我的师姐,全名叫百里烟。那年她五岁,第一次到三清上玄院,把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一个个都赶跑了。她一个小小的身子,穿一套鹅黄色衣服,叉着腰,小嘴嘟了老高,满脸怒气。我坐在地上看那些孩子四散跑开,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女孩儿闯进我的人生里。她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指着我的鼻子说:‘喂,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却这么没用!谁欺负你,你就还手回去,坐在地上挨打是个什么道理?’她嘴上凶的狠,却把我拉起来,帮我拍打身上的灰尘污渍,毫不在意弄脏了那身漂亮的衣服。我呆呆傻傻站着,像个布娃娃一样让她摆弄,过了好久,她挺着胸脯、摸着下巴、满脸得意,对我说:‘嘻嘻,被我这么一打扮,弄干净了其实还蛮可爱的嘛。喂,你叫什么?’我吞吞吐吐,告诉她名字,她把手放下来,笑盈盈的,装作大人的样子跟我抱拳,

‘我叫百里烟,百里巷陌新桃日,烟花又起照明年的百里烟,你可记好啦。’

那时候我看着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非红,连哼好几声,又是跺脚又是指点,问我:‘我的名字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有礼貌诶!’我这才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告诉她,她下巴上全是黑色的污灰。原来她之前用手帮我拍衣裳,之后又摸了自己的脸,当时就像极了一只花了面庞的小猫,既滑稽又可爱。”云菓说到这里,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南宫明灭静静听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忽然被一股暖流包围,又是羡慕又是祝福。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百里是被师傅看中的听风院传人之一,与师兄一起,都是年轻弟子中翘楚人物。”

“然而自从那次她出手帮忙,同龄孩子却对我敌意更甚,百里在与不在我身边简直是两幅面孔。可能我与百里走的近,他们都不高兴吧。毕竟她从小就很受大家欢迎啊。”云菓嘿嘿一笑,“好多年不见了,百里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师傅师兄也是,不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不知道长高了多少,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还把我当听风院的一份子。”

“我们认识虽然不久,不过我能感受到你口中的几个人对你的意义。”南宫明灭一脸认真慢慢说着,那神情看得云菓心头一颤。“我一直相信感情是相互的。如果他们对你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在你心里有无可替代的份量,那么……我想的话,你在他们心里也应该重要无比。”南宫明灭喉结上下滚动,淡淡道:“亲爱的人都还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干嘛不去相信他们呢?况且答案近在咫尺,我觉得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云菓鼻尖一酸,嘴角望下撇,重重“嗯!”了一声。他深呼吸一口气,把手中炙烤的狼肉递给南宫明灭,苦笑道:“我也相信他们......师兄又提点了我一回,云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了。”

南宫明灭哈哈一笑,摆手道:“什么话,你我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如今更是好朋友、好兄弟,哪有甚么谢不谢的。再这样我就翻脸啦!”他说完开始吃那块香喷喷的狼肉,入口与方才的雪兔相比又是另一番享受,当下赞不绝口,就差将手指也吞进肚里去。云菓见他吃的欢喜,心中也大为宽慰。两人这般以烤肉充饥,山雪解渴,交谈间不时发出阵阵朗笑,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方才有了困意。

慕容归一也不再客气,和衣便睡。云菓见状咧嘴一笑,盘腿阖眼,亦是进入假寐之中。

山风轻轻拂过,千万里都染上了孤单寂寥的颜色,火光下两道人影一盘一卧,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