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这想法有些危险。这姑娘没有早恋的迹象,是好事。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失落了?不对,这思想不对。

周暄正全神贯注的看书,并不知道此刻路征在想些什么。

路征在一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思转了几转,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他把“玉兔”重新塞回袖中,对自己说,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可是尽管如此,他心底那股子失落一时半会儿还真消散不去。

看书的周暄大约意识到这样晾着路征不好,就放下书,微仰着头跟路征说话。她刚看了游记,所说的也多是游记中的内容。

她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对书中描述的外面的世界好奇而向往。路征虽然只长她四岁,但自幼跟着舟山先生读书游历,想来见识也要广博的多。

路征定一定神,将不适宜的情绪收起,认真回答周暄的问题。

周暄听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一脸的认真。黑玛瑙样的眼睛,细瓷般的肌肤。微风吹过,路征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也不知道这香是从花上传来的还是从她身上传来的。他有点心神不定。

周暄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唉,我要是能亲眼去看一看就好了。”

“我可以带你去……”路征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生生忍住了。他只笑了一笑,说道:“等你再大一些,如果还想去,我……”

他止住了话头,只含糊说道:“那时我也许可以帮你。”

——在那一瞬间,他原本想说的是:“若那时你还想去,我可以陪你。”——若她长大了,她能……

路征摇头,有点恍惚。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能惦念人家未成年小姑娘?这种不正确的心思可千万要不得。

周暄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是在安慰她。她很承他的情,笑道:“那就多谢了,到时候你可不能抵赖。”

笑容美好,声音轻快。路征看着她,含笑点头,却不说话。他想,他不能再久待下去,他得去静静,让这突如其来的错误情绪冷却一些。

打定主意,路征开口说道:“我去找先生,你继续看书。”就起身离去。

周暄只点一点头:“嗯。”

走出好远后,路征又摸了摸袖子,取出那只“玉兔”,握在手中。这玉兔不大,也不算好看。他前几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自己学着雕了这个。他心思活络,动手能力强,才几日就雕的有模有样。他告诉自己,他是雕着玩儿的,可是这次来周家,他还是把“玉兔”放进袖中,带了过来。

他回想着周暄看他的眼神,实在是不像有情意的样子。——他还不懂情爱,没什么经验,可是他看得出来,她对他的兴趣,远不如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慢慢摩挲着“玉兔”,路征哂笑,忽的扬起手,将其扔掉。

“玉兔”脱手,落在一旁的草丛中。路征看也不看,大步往前走。然而刚走出两步,他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回转过身,根据自己刚才扔的角度和力度,拨开草丛,寻找那只碧绿色的“玉兔”。

看见它静静地躺在草丛里,他才悄然松了口气,弯腰捡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复又放入怀中。到底是舍不得。

这天过后,周暄好几日都没见着路征。不过,她并不觉得奇怪。路征在朝中为官,得陛下信赖。本就是闲暇之余才到周家来的。她继续自己的生活,或在家中看书,或与舅公一同外出,有时去忠勇侯府去向祖父祖母请安。甚至,她还坐马车去了城郊庄子上,看望林樾溪。

数月不见,林樾溪看着又长高了些,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身上的衣衫虽不能与往日相比,但比上次来时见到的要强上许多。看见周暄,林樾溪喜动颜色,拉住周暄的手,说道:“你可算来了!我以为你不再来看我了呢!”

这声音听着有些娇嗔的意味,看得出,她的心情不算太坏。她原本在庄子上孤苦无依,后来先是周暄来看她,后是元敏郡主送了帮手给她。她现在的日子比最初要好上很多。

周暄反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她瞧了瞧林樾溪身后端着脸的下人,不知道这是陈芸送过来的,还是林家庄子上的旧人。

林樾溪咳了一声,说道:“叶妈妈,您先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那个看着四十几许的妇人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林樾溪笑道:“这是叶妈妈,是元敏郡主送过来的,说是让叶妈妈来照顾我。暄暄,叶妈妈可厉害了!庄子上的几个婆子都给她降得服服帖帖的……”她说到这里,瞧了周暄一眼,想起了什么,笑容微敛,有点无措,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没帮我找人,我是说……暄暄,你别生气……”

她小心翼翼看着周暄,生怕她生气。

周暄笑着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过年时娘亲帮忙挑好了人,可是愁着没法子送到你身边去。郡主知道了,仗义相助,说她有办法。可能是想着一事不烦二主。她就全揽了过来。我想,郡主挑的人,也都不会差。”

林樾溪一个劲儿点头:“是的,是的,一点都不差。何止是不差,是厉害极了。”她又叹了口气,说道:“从前我跟郡主也没见过几次面,话都没说过几次。没想到她人这么仗义。”

周暄含笑看着她,也不好说破陈芸之所以相助林樾溪,另一个原因是为了让林樾蓉不快活。

林樾溪拉着周暄,说了会儿自己的近况,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暄暄,你在城内,消息灵通一些。我听说我姐姐她,定下了人家,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林大姑娘定亲之事,全城皆知,林樾溪竟不知晓么?

林樾溪又道:“那,那跟她订下婚约的,真的是宋家三爷?不是宋大公子?”她虽在城外,但是也不是真的对外界传闻一概不知。只是这消息跟她想象出入太大,她不敢相信罢了。

周暄深吸口气,说道:“是宋三爷,林大姑娘还曾到我家来,亲口说过此事。外面的传言,不是假的。”

想到那次林樾蓉到周家,极力劝她与宋愈在一起,她就心生反感。但此事与林樾溪无关。她很快收敛了情绪。

“不对啊,不可能的……”林樾溪想不明白,她以为姐姐要定亲,对象不是宋愈,就是田学思。毕竟很多人都知道姐姐喜欢宋愈,而田学思对姐姐的感情,大家有目共睹。即便不是他们,也该是个年貌相当的年轻儿郎,怎么会是三十多岁的宋三爷?

周暄道:“是真的。”

林樾溪道:“那宋三爷,也太老了吧?”她年纪尚小,也不能理解中年大叔的魅力,只觉得林樾蓉一个年岁正好的女孩儿却要嫁给一个年龄可以当她父亲的男子,真是可怜。

——她跟姐姐原本关系不大好,后来又出了钟氏那件事,两人更是再无和好的可能。可是在庄子上的她,听说父亲将姐姐许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续弦时,她又忍不住同情姐姐了。

她猜想着,也许是那次姐姐把所有事情都捅了出来,爹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却怨极了姐姐,才会寻着机会,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老男人做继室。

周暄道:“呃,也不算特别老吧?”她没见过泾阳侯,只隐约听说他年轻时是有名的美男子,其子宋愈虽然说话做事奇怪,但也相貌堂堂,想来泾阳侯容貌不会太差。至于是否老?三十多岁,虽不算年轻,但也是壮年吧。

“唉……”林樾溪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她怎么样,也不关我的事。我这辈子恐怕就是待在这里了,她好不好,我管不了的。我害不了她,也帮不到她……”

这话听着颇多酸楚之意。周暄心中一酸,安慰道:“别这么说,也许等哪天你身体养好了,你爹爹就会接你回去了。”

林樾溪凄然一笑:“暄暄,这话你相信吗?到了庄子上的人,哪里还有再回去的?我也不想着回去了,只要能在这庄子上平安到老,我就知足了。”说着又掉下泪来。

周暄忙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是我不好,又来招你落泪……”

林樾溪摇头:“不是,你来看我,我很开心的。真的,除了你,再没人来看我的。我没什么朋友,就你对我好,哦,还有郡主。”她皱了皱眉,又道:“我姐姐跟宋三爷定亲,那公主怎么办?绥阳公主不是要招宋三爷做驸马吗?”

——这也是她一开始不相信传言的原因。谁都知道泾阳侯与绥阳长公主关系极好,几乎要谈婚论嫁,她姐姐是什么身份,能跟公主抢男人?

周暄伸手去掩她的口,低声道:“快别这么说,公主和宋三爷只是好朋友,驸马之说全是谣言。”

——很明显绥阳长公主不愿意别人提起此事,林樾溪身边的叶妈妈还是公主府出来的人,林樾溪的话教人听见了可不大好。

她这话说的有些急,林樾溪吓了一跳,很快明白过来,她眨眨眼,做一个噤声的动作,郑重地点一点头,再不提及此事,只感叹了一声:“那,郡主对我挺好。”

周暄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转而说起别的事情。周暄临走之际,林樾溪才想起来,将自己绣的荷包赠给周暄。

林樾溪有些不好意思:“你过生辰时,我在这庄子上,不能去看你。我本该给你些贵重的东西,可我在这里,身上也没几个钱财,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只这荷包是我亲手所绣,你拿着玩儿吧。以前王妈妈教我绣活儿,我不肯认真学。现在绣的也不好,你可千万别嫌弃……”

周暄接过荷包,见这荷包用色大胆,绣功并不像林樾溪所说的那般不堪。虽然手法生涩些,但是还不错。她笑道:“挺好的,我很喜欢。”怕林樾溪不相信,她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我都没收过几次荷包。”

林樾溪这才笑了。

回城路上,周暄坐在马车里,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荷包,布料柔软,针脚细密,可见林樾溪是真用了心的。她知道,林樾溪是真心拿她当朋友的。林樾溪现在的处境比年前好了很多,但是仍在庄子上,不得还家,日后还不知会如何,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万安伯何时能想通,接女儿回家。

晚间在母亲身边用餐时,杨氏无意间说道:“阿征有些日子没来了。”

周暄还在想着林樾溪,只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兴许是忙吧,路哥哥当官呢。”

杨氏看她一眼,转过了话题。

过了好久,周暄才意识到,是的,她都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路征了。

舅公舟山先生进京后,路征三天两头就往周家来,她常常见到他,她也习惯了他时不时地出现。那么,征征现在是很忙吗?之前闲谈时,她也曾问过他在朝中做何事,他当时笑着说:“顾问,顾上了就问,顾不上就不问。”说自己并不忙。难道有什么事不成?

饭后,她本想问问父亲,路征在朝中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事。朝堂之事,她从来没问过父亲,犹豫半晌,不知该怎么开口。等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父亲却起身回了书房。她只得闷闷地咽下了原本要说出的话。

她绞着自己的衣带,冲母亲福了一福,告辞离去。

杨氏还有事要忙,挥了挥手,让她自去休息。

周暄转身离开,走出厅堂,慢悠悠下了台阶。初夏的晚上,不冷不热,她一抬头,正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过来,不是旁人,正是路征。

路征今夜穿了一件墨色衣衫,与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这是周暄第一次注意到他穿的衣衫,有些新奇,有些兴奋,她快步迎上去,脱口而出:“征征……”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口快,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福了一福,规规矩矩:“路哥哥。”

路征却只沉默地看着她。这十多天来,他并不算很忙,不到周府,一则是为了避开周暄,二来则是因为他想静下心理理情绪。他用十多天的时间说服自己,他对周暄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那种失落只不过是人的劣根性,他对她并无任何不纯洁的想法。

可是在她快步向他走过来,展露笑颜,并柔声唤他“征征”时,他明显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加快。喜悦之情从胸腔中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他的身影。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为这半个月思想工作的白费,也是对他自己的怀疑。他自诩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他没谈过恋爱,更没想过去跟一个未成年谈情说爱。甚至在这个世界,他还婉拒过好几次婚事,他想他会这样度过一生,就如同舟山先生那般。他无法想象,有一天,他竟然会对一个小女孩心跳加速。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路征沉着脸,点一点头:“嗯。”又皱眉道:“走这么快做什么?”